近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这份推进教育强国建设的纲领性文件,在“深化教育评价改革”部分,特别强调“深化高校人才评价改革,破除人才‘帽子’制约,突出创新能力、质量、实效、贡献导向,科学认定标志性成果。”教育强国建设中,深化高校人才评价改革事关深化教育评价改革的成败。当前,高校人才评价改革受“帽子”制约,过度强化了外部经济激励,破坏了学术竞争的生态和文化,不利于产出原创性标志成果。
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对市场竞争的偏好扩散到社会其他领域,使竞争成为一种普适的工作法则。对竞争的偏好或许可以满足效率崇拜和目标导向,但竞争,尤其是零和的对抗性竞争,也会抑制人的创造性和真正的创新,导致工作中以数量代替质量。逻辑上,竞争可以导致多样性,但事实上,过度的竞争经常会导致垄断,抑制多样性。当前,在学术市场上锦标赛式的对抗性竞争正在摧毁学者的创造性和学术本身的多样性,诱致甚至强制不同学科的学者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发表和引用的竞赛,以赢得某项学术桂冠或成功入选某项人才计划。学术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逐渐被目标导向、指标导向的学者排名、学科排名和大学排名所遮蔽。结果就是,凡不能公开发表的学术成果都是无效的,进而凡不能转化为有效指标的学术发表也沦为了无效的成果。对于学术工作来说,竞争的作用必须排在创造性之下[1],否则竞争就是破坏性的或自杀式的。如果学术工作的竞争性压过了创造性的驱动力,那就意味着对学术职业特殊性的忽视,是将学术研究等同于工业生产。当然,这绝不是说学术职业或学术劳动力市场上不能有竞争或不需要竞争,关键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竞争。高校聚集了最优质的人力资源,通过激烈的同行竞争以形成某种学术等级或职业层级符合自然趋势和客观规律。需要注意的是,学术竞争应是学术本身或对学术贡献的竞争,而不能是学术指标或“帽子”的竞争。现在的问题是,外在的学术目标或指标遮蔽了内在的学术贡献,使高校从一个学术探究的场所变成了一个追逐学术名利的市场。
在“去五唯”背景下,当前我国高校人才评价改革中正在渗透进独异性逻辑。在人才计划评审中,第一阶段的同行评审主要看申报者的可比的标准绩效,入围面试环节后能否通过面试则主要取决于个人的“表现”能否让评委觉得其确实与众不同。面试原本是为了避免某些标准绩效可能造成的误判,但其对于独异绩效的追求又使“表演”成为一种强制。事实上,由于学术评价的特殊性,无论是基于标准绩效(普适性逻辑)还是基于表演性机制(独异性逻辑)都会出现误判,并偏离学术自身的逻辑。学者对学术的贡献既无法量化也无法表演,量化的结果会强化研究者对“更多”的偏好,表演性机制则会诱致研究者致力于“讲故事”。二者的结合既可以起到取长补短的作用,也可能会加重“量化”和“表演”的双重负面影响。由于人才评价本身的高利害性,这种混合了标准绩效和独异绩效的评价机制到底会如何运转充满了不确定性。在此过程中,成功者的成功和失败者的失败有时需要用运气来解释。更严重的是,现有普适性逻辑与独异性逻辑交替主导的评价制度形成了一种“有毒”的成功文化,“表现”与“成功”互为因果,相互加持。个人的表现证明了他配得上成功,而个人的成功则证明其表现独异。“成功总的来说是指某物完全由市场来奖励——不论原因是什么,也不取决于客观的绩效”[2]。其结果,由于高校人才评价更看重竞争的成 败,学术成果本身是否有价值反倒容易被忽视。对于高校人才评价来说,真正的贡献应是指学术成果的不可替代性,既不是成果发表刊物的权威性,也不是研究者个人头上的光环。遗憾的是,在不断加速的背景下,高校人才评价往往失之过多、过急、过简,无法公正地评出真正有价值的成果和有创新能力的人才。不断加重的物质奖励和不断强化的目标导向极大地刺激了研究者对于功利主义的偏好,抑制了闲逸的好奇和科学想象力,不利于高校人才的创新和创造。最终,基于不断加大的经费投入和严格的绩效考核,我们只是收获了更多的成果而不是更好的成果,只是“遴选”或“制造”了很多领军人才而没有显著促进学术发展。
本质上,学术职业符合文化和创意性的内在要求,理应遵循独异性逻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然而,在崇尚竞争的绩效社会中,学术绩效指标,尤其是关于优绩的定义决定着学术职业发展的成败。当下,随着绩效社会向独异性社会的转变,以“五唯”为代表的标准绩效对于普通学者来说仍然重要,但对于精英学者来说,仅有标准绩效是不够的,而是必须拥有与众不同的“成功”。成功本身成了成功的标准。与标准绩效相比,成功不再是可量化的指标而是学术职业发展的结果。精英学者需要的不是要满足某个绩效指标而是要发现获得成功的“捷径”或“密码”,这个“捷径”或“密码”就是“独异”,即如何使自己独异于人,使自己的成就能够与众不同。在表演性机制驱动下,主体的表现替代了可量化的标准绩效,学术不再是“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志业,而是成了围绕“可见”和“承认”展开的“锦标赛”。所谓成功者就意味着“过关斩将”,努力赢得每一轮的淘汰赛。在残酷的对抗性竞争中人才评价本身成了评价的目的,而不再是甄别卓越人才和重大成果的手段。“在整个教育生态系统中,政府和其他许多人都忽视了评估的初衷。现如今,评估被用于种种极具伤害性的目的[3]”。在难以预料的持续竞争中,一个人不仅要做得好,还要善于表现,以争取更多的同行认可其做得好。持续的零和博弈无形之中加剧了主体间的竞争,加重了主体的身心负担。由于在机构内部每个人都极力追求个人表现,就会产生一种持续竞争的格局和加速进步的组织氛围。因为不断地被要求表现得与众不同,就没有人能满足于现有的技能[4]。最终,围绕人才评价,竞争就演变成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精、人精我特、人特我超的动态博弈。
事实证明,过度竞争没有能够有效提升高校人才的创新能力、成果质量和贡献水平,而是加剧了学术职业发展的功利性和竞技化。在量化评价系统和竞争性逻辑主导下,高校人才评价逐渐偏离了价值理性而被工具理性所俘获。在计量范式下,由于高校科研管理官僚化、同行评价形式化和学科排名制度化,从而造成了巨大的人力、财力、物力的浪费。重大发现和前卫理论只能在体制的夹缝中产生[5]。很多一流的大学和学科、高被引的学者以及顶刊的论文对于科学或学术的进步贡献不大。仅从论文发表的数量看,今天的科学似乎在持续取得重大进步,但从质量看,我们时代的科学又缺乏真正的巨人。究其根本,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我们倾向于将人神化,认为人的理性是万能的或无所不能,而在工作世界中又倾向于将人物化,认为人是工具而不是目的。在被神化和被物化的双重压力下,学术职业的从业者难以摆脱理性的自负,又无法走出功利主义的诱惑。科学的突破需要自由与包容的环境且充满了不确定性,并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并非只要不断强化竞争就会有意想之外的产出。以生产主义逻辑来强迫高校人才进行创新可以满足科学的外部合法性,却违背了科学自身的内在逻辑。在竞争性逻辑主导下,当下的学术劳动力市场犹如一场永不落幕的锦标赛,无数科学家或研究者以职业运动员为榜样,以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为指引,在量化评价的游戏规则下反复进行学术竞技,那些在竞技中获胜的学术精英反过来又强化了锦标赛的既有规则,并激励着更多的从业者投身于学术竞技场,进而耗尽自己的学术生命力。表面上,更多人投身学术反映了学术事业的繁荣,但实质上,这种粗放式的增长只会浪费资源。
作为改革的指挥棒,为了促进学术职业健康发展,深化高校人才评价一定要摒弃长期占主导地位的竞争性思维和生产主义逻辑。对于教育强国建设来说,高校的人员规模与经费数量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文献的持续增长也绝不必然意味着学术的大发展,更不意味着科学的持续进步。当下在学术发表一片繁荣的背景下,需要反思的是我们的学术发展观和人才观。如果我们时代对学术进步和人才成长的最大贡献(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来自于日趋繁荣的学术出版业,那么我们的学术发展观和人才观就是欠妥的。我们必须改变学术发展的范式、知识生产的模式和人才评价的底层逻辑。我们现在所遵循的学术发展范式与量的增长密切相关,高校人才评价中对于科研成果的质量和贡献关注不够,以“刊”评“文”、以“数量”代“质量”的现象较为普遍。以推进高等教育综合改革为契机,在深化高校人才评价改革中,我们应当严格区分文献的增长与学术发展、人才成长的关系并分清其正面和负面表现。无论如何,学术不是体育,发表不是竞技,“帽子”也不是金牌,人才更不是职业运动员。高校人才评价改革中,对于竞争和筛选的过度执迷会严重损害人的再生产,并剥夺我们可能汇聚的人力资源。为助力更多的优秀人才脱颖而出,高校人才评价改革需要致力于淡化竞争思维,并尽可能创造更加自由和包容的学术环境,以确保能够“不拘一格降人才”。就像“最难考上的大学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大学”[6],最难评上的人才也并不一定是最卓越的人才。就像伟大的创新成果是难以计划的,卓越的人才也无法通过有组织的高竞争性选拔而产生,而是在适宜的工作世界中持续涌现。高校人才评价改革中过度的筛选与竞争不但不能提升组织和个人的创新能力,反倒会损害高校自身与人才的健康成长。基于此,深化高校人才评价改革的关键就在于,在评价中抑制非学术的过度竞争,激励贡献导向的学术竞争,加大支持长周期、原创性、非共识创新研究,最大化竞争能够对学术发展和人才成长带来的好处,同时最小化竞争可能对学术发展和人才成长带来的坏处。总之,以《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为指引,在加快推进教育强国建设征程中,为增强高等教育综合实力,深化高校人才评价改革必须回归学术本位,坚持贡献导向,超越过度竞争。
(王建华,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教授)
来源:《中国电化教育》2025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 [美]肯尼斯·斯坦利,[美]乔尔·雷曼.彭相珍译.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M]. 北京:中译出版社,2023.245.
[2][4] [德]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巩婕译.独异性社会:现代的结构转型[M].北 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154+155.
[3] [美]肯·罗宾逊,凯特·罗宾逊.陈堃,诗霖译.罗宾逊谈教育的使命[M].杭 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117.
[5] [法]埃德加·莫兰.马胜利译.埃德加·莫兰文集[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 出版社,2021.101.
[6] [日]吉见俊哉.王京,史歌译.“废除文科学部”的冲击[M].上海:上海译文 出版社,2022.158.